走过石拱桥,继续往前,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旁边便是男女老少打水的辘轳井。
牤子还没有来到井边,还在等他的四姑娘看他走过来,已经急不可耐,不管周围人怎么看着她,只顾一边招手,一边眉飞色舞地叫喊:“牤子哥,过来,过来……帮我打水。”
牤子不紧不慢来到近前,本来想对四姑娘说“你没长手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俩从小玩到大,可以说是两小无猜的好兄妹。
此时,牤子心里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对这位假小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四姑娘向来想捉弄谁就捉弄谁,根本不用什么理由。
牤子知道,四姑娘说出口的话是轻易收不回去的。
这时候,如果问她为什么让他帮忙打水,她会有一百个甚至一千个理由等着你。
所以,不如不问,越问事越多。
牤子只好走过去,不十分情愿地帮着四姑娘摇辘轳打满两桶水。
四姑娘美滋滋地看着牤子:“牤子哥,我今天有点脚疼,要不,你帮我挑回家去吧。”
很明显,四姑娘这是有意的,牤子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不声不响,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就走。
四姑娘一边追赶着牤子一边说:“牤子哥,你慢着点儿,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这位四姑娘虽然背后被大伙称为假小子,但她是一位十分单纯的好姑娘,除了有点儿任性以外,平时也是爱说爱笑的,热情大方,直来直去,从不扭捏。
不过,今天有所不同,她本来跟在牤子身后,忽又小跑到了牤子前头,转过身退步走着,一边摆弄着花头巾,一边不好意思地问牤子:“牤子哥,你说我今天好看吗?”
牤子只顾挑水往前走,其实刚才他已经看到了四姑娘换了一身新装,只是没有特别在意罢了。
现在四姑娘问他,他心不在焉地应付说道:“花钱买的能不好看吗。”
“我没问你我的衣服和花头巾好不好看。”四姑娘红着脸抬头看着牤子。
“衣服和花头巾挺好看……你还是那样。”牤子漫不经心,有意调侃四姑娘。
“那……我是哪样?”
“假小子样。”
牤子本想让四姑娘没趣儿,就此罢休。
可是,四姑娘就像没心没肺似的,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我假小子样还是哪样?”
“我喜欢你不问我话的那样。”
牤子这么一答,自我感觉良好,面容上露出一丝诡笑。
四姑娘意识到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就又转了个话题。
“衣服是我大姐送给我的,花头巾是我二姐给我买的,今天第一次穿戴,还挺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穿,不好意思就别穿,要不你就干脆用剪子剪几个窟窿打上补丁再穿。”牤子故意气四姑娘。
“我才不听你那馊主意呢,我就穿,就穿,穿给你看。”
四姑娘知道牤子哥故意气她,索性也使起了小性子。
她跟在牤子的身边,本来宽敞的路,四姑娘已经把牤子挤到了路边。
牤子不耐烦地说:“你离我远点,再挤我,就掉沟里了。”
四姑娘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说:“就挤你,就挤你,谁让你躲了。”
牤子走得快,四姑娘不停地迈着碎步紧紧地跟上。
四姑娘这时候心里怪她家离水井太近,同牤子哥一起走的路太短,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到家了。
四姑娘的家住在幸福屯十字路口东侧二百米左右的地方。
她家的房舍是一座三间大草房,草房前是宽敞大院,院子的一侧是仓房,另一侧盖有猪圈和禽舍。
牤子挑着一担水,走进四姑娘家大门口,恰巧看见生产队长王奎在自家的菜园里用铁锹翻地。
四姑娘平时称呼父母爹和娘,这时候,四姑娘的母亲刘淑芬扎着围裙在院子里正忙着喂猪,一群鸡、鸭、鹅围在她身边叫着。
牤子见到王奎队长明知故问地打起招呼:“翻地呀,王叔?”
四姑娘让牤子帮忙挑水,王奎队长早就看在了眼里,也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巴不得早早成全女儿和牤子两人的好事。
听见牤子打招呼,王奎队长把铁锹杵在地上抬起头:“是牤子呀,这死丫头太不像话,又抓你当劳工。”
“挑担水算什么抓劳工,也累不着。”
牤子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迎合着王奎队长说话。
四姑娘的母亲刘淑芬看见牤子给她家挑水,知道又是四丫头动的花心眼。
怪不得四丫头一趟水挑了这么长时间,半个时辰了,原来她一直在等牤子。
刘淑芬当着牤子的面故作嗔怪地批评自己的女儿。
“死丫头,怎么又怂你牤子哥帮你挑水?牤子以后再别帮她挑,不能惯着她长一身懒肉。”
“我没让他挑,是他主动帮我挑的,是吧,牤子哥?”四姑娘自鸣得意。
“没事儿,婶儿,我是来问大叔今天生产队都干啥活,正好赶上,顺便帮她把水挑回来。”
牤子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假小子真能瞪着眼睛说瞎话,自己也只好给她个台阶下。
牤子和四姑娘已经进了屋,就听外面四姑娘的母亲冲屋里大声说话:“牤子还没吃早饭吧?四丫头,别忘给你牤子哥拿大饼子吃。”
这还用吩咐?趁着牤子进屋往缸里倒水的工夫,四姑娘立马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起来。
四姑娘家十二印的大铁锅,锅帮子上贴着一圈金黄的苞米面大饼子,热气腾腾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四姑娘熟练地用铁铲子镪下一个大饼子拿在手上,招呼牤子。
“牤子哥,给你吃,一个不够,锅里还有。”
“我不要,你们留着吃吧。”这回轮到牤子不好意思了。
“不行,你必须吃,不吃你就别想走。”四姑娘堵在了房门口。
牤子这些天从来没吃饱过,看见金黄的苞米面大饼子,馋得直流口水。
此时,他心想,已经不是第一次吃她家东西了,一不做,二不休,吃就吃,也不是非要争什么气。
苞米面大饼子就是苞米面做的锅贴,实在算不上好食物。
但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份,如果谁家能经常吃上几顿金灿灿的苞米面大饼子,那可算得上是造化。
去年秋天,幸福屯生产队为了响应人民公社号召,把乡亲们的口粮拿出一大部分放了高产卫星。
高产卫星是放了,可是,生产队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
从去年八月份开始,生产队实行了一段时间“大锅饭”,社员们开始还能吃上香喷喷的高粱米饭和炖豆腐。
可是好日子仅仅维持到去年年底,眼见生产队的粮食就快要吃光了,“大锅饭”不得不取消。
生产队仅有的一点余粮分到各家各户,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生产队号召乡亲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办法,为了接续一年的饭食,所有社员家里都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父老乡亲开始过上了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原本每日三餐,改成了每日两餐,生产队不搞生产会战和需要出大力的时候,谁家也舍不得吃纯粮米面的干粮。
阳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多数社员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连菜叶子熬稀粥都喝不上。
为了充饥,米糠,橡子面窝头成了好东西,大便干燥,身体浮肿是乡亲们的常见病。
幸福屯像四姑娘家这样吃纯粮苞米面大饼子的人家几乎没有,简直太奢侈了。
且说,牤子接过四姑娘递过来的苞米面大饼子,闷头大口吃起来。
四姑娘又为牤子拿来一块咸菜疙瘩,身体挨在牤子跟前,痴情地看着牤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她心里美滋滋的。
“牤子哥,大饼子香吗?”
“嗯!香,好吃。”
牤子一边应和着,一边向后退了一步。
四姑娘得意地看着牤子:“知道这大饼子哪来的吗?”
“你刚才给我的,我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谢谢!”
牤子明明知道四姑娘想问什么,却所答非所问,有故意气恼她的意思。
四姑娘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谁让你谢我了?我是问你,知不知道这苞米面大饼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牤子笑道:“是你从饭锅里铲出来的。”
“我是说苞米面是哪来的?”
“苞米面是苞米磨出来的。”
牤子又是所答非所问。他平时就爱开玩笑,今天有好吃的,故意拿话戏弄四姑娘。
“我让你气我。”四姑娘说着,气得踢了牤子一脚,“你是不是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以后吃不饱就来我家吃,再来我家,我给你吃油煎饼。”
牤子哪里是不想知道,是根本不敢知道。
因为四姑娘的爹是幸福屯的生产队长,他家早饭能吃上苞米面大饼子,还说再来时给吃油煎饼,难道是生产队长耍特权,暗地里搞特殊化?
牤子绝不相信他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的王奎队长是这种人,王奎队长可是深受幸福屯群众爱戴的老党员,是一位资历深,阅历厚,听党召唤,一心一意为幸福屯老百姓办实事的有威望的大好人。
可是,眼前的事实就摆在这儿,否定不了。
其他社员家里早就吃糠咽菜了,好一点的家庭,早饭也不过做点玉米面旮沓汤,里面放些干菜之类。
他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天上会掉馅饼?
一个大饼子下肚,牤子吃完想走,四姑娘赶紧又从锅里铲出来一个饼子递给他:“不许走,再吃一个。”
牤子犹豫了一下,四姑娘已经把饼子塞到了他的嘴边。
四姑娘透露说:“苞米面是我大姐和大姐夫送来的,她们每次来不是送米面就是送豆油,家里还有很多呢。”
牤子疑惑不解地看着四姑娘,心里想,全国上下为了还苏联的债,都在节衣缩食,假小子大姐家哪来的那么多粮食?
四姑娘猜出了牤子哥的疑惑,解释说:“大姐夫是公社供应粮店的,听说他们有什么损耗系数,我也不懂,我爹不止一次问过我大姐夫,反正肯定是没占人民群众的便宜,也没占公家的便宜,他们细心点,总能省下一些米面和油底子。
我大姐夫说,这些省下来的粮油不能上缴,上缴肯定会挨批挨斗,说他们给人民群众的不够秤,要不就不给什么系数,那样的话,他们就完不成任务了。
没办法,他们就把省出来的粮油内部分配了,说是当成什么职工福利?牤子哥,啥叫职工福利呀?”
牤子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啥叫职工福利,随便说了一句:“我哪知道,好像就是天上掉的馅饼。”
四姑娘赞同:“我感觉也像是。”
两个人谁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