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杰问过张木匠儿子的名字,知道他大名叫张士福,乳名叫小墩子。
小墩子见邹杰是公社领导,又主动问起关于木工如何记工分配,他抓住机会向邹杰述说自己的不满和怨气。
小墩子道:“公社领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是不是不允许自己在家开木匠铺?”
“那还用说嘛,现在是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全体老百姓都是人民公社集体社员,集体劳动,集体分配,多劳多得,一切生产资料都归集体所有,木工劳动也是集体劳动的一部分,在自己家开木匠铺,那是小资产阶级。”
“可是有人在家搞裁缝算不算小资产阶级?”小墩子明显针对的是小梅的母亲高秀兰。
邹杰没有想到,自己把小梅的母亲绕了进去,她辩解道:“你是说屯西的叶老师家吧?小梅妈做针线活是邻里互帮互助,是无偿义务的。”
“鬼才相信是无偿的义务的,做一件上衣二十个鸡蛋,做一条裤子十个鸡蛋,不然就送十斤八斤米面,”小墩子明显带着不满情绪。
小墩子的父亲怕他惹是生非,厉声喝止道:“不许你瞎说,一边给我干活去。”
“我没瞎说,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不明白?不然,整天出力帮别人干活,还搭着针线钱,谁信呀?要是亲戚朋友和邻居求她,她无偿尽义务我相信,否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你能向我反映情况这很好,谢谢你,你反映的是否属实,过后需要组织调查,具体如何定性,暂时我们都不要擅自下结论,也不要出去乱说,否则乱扣帽子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邹杰提醒小墩子。
“放心吧,领导。”
小墩子说完,自顾忙去了,邹杰向父子俩告辞。
邹杰没有继续在屯子里转,看着太阳偏西,她准备早点回招待所。
这一天邹杰本来很有成就感,做成了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但是她并不感到兴奋,相反心里很焦虑,这焦虑来自小梅的家。
前有公社高主任的批评,后有小墩子的反映,她预感到这件事如果上纲上线追究起来,问题会很严重。
屯子里有个风吹草动的事是藏不住的,只要透出一点口风,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全屯社员老百姓议论的话题。
幸福屯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有不知情的打探消息,知道的添油加醋。
有关于乞丐小百家怒砍小六子的,有关于二赖子一举双得救父亲的,有关于牤子交上桃花运的,当然也有马寡妇大闹乔万福的。
正当社员们好奇公社妇女主任邹杰如何答复马寡妇的时候,二赖子已经迫不及待向那些背后嚼舌头的妇女透漏出消息:他家要办喜事了,而且接连要办两件喜事,一个是近期他爹和马寡妇结婚,一个是不久他娶何百秋当媳妇。
是真是假?有人向王奎队长求证,王奎队长没见兔子不撒鹰,但他并不否认。
有人去问乔万福,乔万福心里美滋滋的只笑不答,害得他被人扭着胳膊逼问:“喇叭,你给我说,有没有这事?”
“有…有…有…是有,还…还…没…没定。”乔万福不敢隐瞒。
邹杰不在现场,四姑娘当起了新闻发言人:“是邹主任促成的好事,乔叔和马婶都同意,孬人有好命,二赖子捡了个大便宜。”
“你说谁是孬人?我二赖子哪一点孬?”二赖子厚脸皮说道,“就你那样,你要是嫁给我,我还不稀罕要呢。”
“人家四姑娘将来是你二舅嫂,有你这么和二舅嫂说话的吗?”有女社员调侃四姑娘,“四姑娘,人家二赖子都抢先一步了,你啥时候跟牤子办喜事呀?”
“我跟你们透漏消息,你们满嘴跑火车,就没有个把门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呸!”
四姑娘说着,躲到一边去了,但是大家刚才说的,让她若有所想。
她想到,一旦将来何百秋病好,嫁给二赖子,那样何家就去了一块心病,也少了一份负担,如果她真的嫁给牤子哥,必然少了许多闹心事。
四姑娘越想心里越敞亮,似乎她和牤子哥的事又少了一个障碍。
不过,她转念又多了一份担心,她想这样小梅和牤子哥也多了一份可能。
四姑娘心里晴转多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牤子哥是怎么打算的。
牤子这两天干劲非常足,热情非常高,精神非常爽。
这一切都是小梅给他的,哪怕命运注定今生不能和小梅在一起,但小梅对他的好,对他的信任,对他的期盼,还有彼此心灵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碰撞,让他有无限的遐想和浑身使不完的力量。
牤子干活从早到晚不知道歇息,就知道带领社员干、干、干,四姑娘心疼他,提醒他,他不理不睬,更没机会单独在一起。
四姑娘抓心挠肝,心里搁不住事,就想倒出来。
得想个办法,可是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不能和牤子哥一起上山采蘑菇,这老天爷为什么不解风情?
再找牤子哥担水?这法子用过多回了,太勉强,再说,屯里一百双眼睛看着,目的太明显,牤子哥也未必顺从。
白天牤子哥出工,肯定不行,晚上牤子哥回队社屋里住,一个大姑娘总不能无缘无故追到社屋里找她吧?成何体统?
思来想去一整天,好不容易琢磨出道道来。
傍晚,四姑娘收工回家,母亲刘淑芬准备的晚饭是高粱米粥和中午吃剩下的两个苞米面饼子,大葱蘸大酱,外加一盘芹菜炒粉条。
四姑娘看着仅有的两个苞米面饼子,没好意思下手留起来。
四姑娘家父母住的大屋里墙壁上有一个棚架,棚架上除了摆放着一排大酱块,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吃过晚饭,四姑娘不声不响地搬出木凳,两个木凳摞在一起,登上去到棚架上翻东西。
母亲刘淑芬看见了,问道:“你作什么妖?”
“你别管。”
四姑娘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只见她从棚架上卸下两根长木杆,顺便还从气死猫篓里掏出两把地瓜干揣进兜。
王奎从外屋进来,看见四姑娘的举动,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刚想过问,她已经抢在了先头。
“爹,把你的手电筒借我用一用。”四姑娘不直接回答爹的问话。
“那是生产队的手电筒,电池那么贵,你说用就用啊?”王奎队长问道,“这么晚了,你神神秘秘地要干啥去?”
“闲着也是闲着,我要去捅家雀儿(麻雀)。”四姑娘说,“队长大人不反对吧,不然我看你拿什么完成任务?”
上级下达的除“四害”任务,每月都要上报,无论春秋冬夏,完不成任务都要受到批评。
不到冬季不是捉麻雀的好季节,但是每家每户都要完成上交麻雀爪和老鼠尾巴的任务。
这个季节捉麻雀的办法就是编鸟笼诱麻雀,再一个办法就是四姑娘准备的办法,晚上用竿子捅。
屯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茅草坯房,房脊、房梁,椽头,檩头都是麻雀藏身絮窝之地。
到了晚上,这些地方只要用手电筒一照,两侧用杆子一捅,就会把麻雀捅下来。
王奎听说四姑娘要去捅麻雀,训斥道:“都是小孩子把戏,你一个大姑娘凑什么热闹。”
“大姑娘怎么了?有能耐你早生几个儿子,你不没有嘛。”
四姑娘撂下一句噎人的话,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就往外走。
四姑娘的父母已经习惯了她的假小子作风,没拦着她,但心里总觉蹊跷。
四姑娘的弟弟王昭强为了方便上中学,住在二姐家,以往都是弟弟放假回家时,小姐俩偶尔做把戏,现在她一个人出去,四姑娘的父母猜测她准是借故找牤子去了。
果然,四姑娘扛着两根木杆,打着手电筒,去了生产队大院。
生产队社屋里,牤子刚从家吃完晚饭返回不久,这时候难得清闲,正在和老顽童周运发拿着棍棒捉老鼠。
这两位把屋里的老鼠洞都塞上蒿草,然后点燃用烟熏,一会工夫,就有老鼠拖家带口跑出来逃难。
牤子和老顽童早已封闭了门窗,每人一手提着盏马灯,一手拿着棒子,追得老鼠有空就钻,到头来钻进了陷阱,遭到一顿棍棒。
四姑娘赶到,一开门,无意间的好生之德,正好有四只老鼠仓皇夺命,吓了四姑娘一跳。
“你是耗子搬来的救兵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耗子对你有恩呀?”老顽童半开玩笑地说着四姑娘。
“滚一边去,懒得理你,”四姑娘对牤子道,“牤子哥,吓死我了。”
牤子道:“我哪吓着你了?赶紧关门,一会儿耗子全让你放跑了。”
“嘿嘿~”四姑娘笑道,“我是说老鼠,不是说你。”
牤子头也不抬,只顾追打老鼠。四姑娘从老顽童手中抢过棒子立即参战,她要与牤子联手,再与老鼠大战几百个回合。
社屋里烟气弥漫,不断有老鼠从洞里逃出来,而且后逃出来的反而个头偏大。
四姑娘与牤子不离左右,共同对准一个目标,老顽童单独作战,这时候四姑娘的手电筒大显身手,成了搜索雷达。
这老鼠当逃兵是超级高手,只要有遮挡就能成为它逃生的掩体,没有遮挡逼到角落,顺着泥墙能爬上房,那吱吱的叫声若不是求饶就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