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春节已过了正月初五,大秧歌还在扭,屯戏唱完了,又来了一伙杂耍的,幸福屯花了十元钱,让父老乡亲一饱眼福。
进屯的杂耍一般三五个人或者七八个人,有耍猴玩狗的,有所谓刀枪不入胸口碎大石的硬气功、有柔术,也有前后连续空翻、劈叉、舞弄刀枪、转碟、转大缸等绝活表演的,也有变魔术的。
看杂耍孩童们最高兴,能看得懂,不像二人转,孩童们只能看热闹。
然而,没有永远的春节,热闹几天,一晃就到了正月初六。
虽然幸福屯也有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之说,可是,过了正月初五,家家户户仅有的一点好吃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走亲访友相互拜年也告一段落,年节的高潮就算过去了。
邹杰这个春节在小梅家过得很开心,转眼结束了短暂的几天假期,一大早把鹏鹏留在小梅家,由小梅和小梅妈暂时照顾,她一个人返回人民公社上班去了。
吃过午饭,幸福屯生产队的两辆马车又载着二十几名社员出发,继续到矿山筛煤出劳务,张世杰也随同社员一起返回了矿山。
出劳务社员还是由李刚和赵益民带队,四姑娘没有随行,留在奶牛场劳动。
牤子不在幸福屯,四姑娘免不了牵肠挂肚,小梅何尝不是如此。
寒假还有十多天,小梅主动在家帮邹杰带孩子,虽然有个小宝贝在身边缠着她,稍有闲暇,她的脑海里就会想牤子哥。
别人都回家过年,牤子哥就因为躲着她才主动要求留在矿上看工地,小梅心里很清楚,也很难过。
这几日,幸福屯里又是秧歌又是戏,可是,牤子哥却一个人在矿山,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孤独和寂寞。
小梅甚至都不敢想,夜里做梦还是以前的牤子哥和她两情相悦的情景,醒来却是孤单影只另一番感触。
二赖子和金妮结婚,小梅很佩服二赖子,别看他胡扯六拉,最终他能毫无顾忌地娶地主家的女儿为妻,而自己却不能嫁给同样是地主身份的牤子哥,相比之下,牤子哥不想连累她是真的,而自己爱得不够纯粹也无法否认。
到这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牤子哥的感情,远远不及四姑娘对牤子哥那样死心塌地的爱。
或许是书读多了,思想变得复杂了,亦或是自恃条件优越,自然而然地与牤子哥产生了距离。
扪心自问,经过这段时间的降温和冷静,如果再说一心一意想嫁给牤子哥,恐怕已难说情愿。
爱情搁置时间久了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样冲动,小梅汗颜,承认自己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打败了。
可是,她还是时时处处牵挂着牤子哥,她对牤子哥的爱没有变,变的是她对现实的妥协,对未来的惧怕,对自己的婚姻的负责。
时光每天都在一页一页地翻着日历,人生也在不经意间刷新着过往。
虽然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但是,路还要走,无论道多么曲折漫长,前方永远是前方,总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在下一站等你。
且说,小梅的家里,这几日有一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叶坤老师正月初二到幸福小学校春节值班,从生产大队拿回一封信,这封信是小梅的舅舅高峰从部队寄来的。
小梅有两个舅舅,当年,都被外公高老头送去部队当了兵。
大舅高山在“抗美援朝”的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成为了光荣的烈士;二舅高峰是某集团军一名汽车兵,现在已是部队里一名团级军官,早已安家在军营,与小梅家常有书信往来。
这封信是小梅的二舅高峰寄给小梅母亲高秀兰的。
信是年前寄来的,内容主要是向父亲和姐姐一家拜年,说他现在的工作很忙,春节无法来看望父亲和姐姐一家人,告知他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都很好,今年春天可能有机会携家人来幸福屯看望亲人。
之前,小梅妈让小梅代笔给弟弟高峰写过信,报过平安,介绍过父亲和她家的情况,告知父亲身体健康,她还在给乡亲做衣服,姐夫叶坤已经当上了小学校校长,小梅在公社中心校教书,已经转为正式教师,目前尚未婚配,小光正在读初中,学习成绩很好,诸如此类家事云云。
小梅的二舅在信中特意提到了小梅和小光,尤其对小梅大加赞赏,十分关心小梅的婚姻问题。
蹊跷的是,小梅的二舅随信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小伙子,小伙子十分英俊。
小梅的二舅在信中说,照片上的人是他亲手教练的汽车兵,名叫江涛,两人有师徒情谊。江涛家住西安县,去年秋天退伍转业到了地方,现在是西安矿务局车队一名小车司机。
江涛过这个大年二十五虚岁,家教非常好,学识渊博,聪慧机警干练,而且很幽默不呆板,有机会介绍给小梅认识。
事情明摆着,小梅和小梅的父母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日,小梅的父母不止十遍二十遍偷偷看江涛的照片,因为邹杰在她家过年,暂时还没有就这个话题和小梅交流。
正月初三,一家人包括邹杰带着鹏鹏去东山给高老头和马小兰拜年,捎去了这封信,但把江涛的照片留在了小梅家里。
高老头听说儿子高峰有书信寄来,责成小光为他读信,小梅见状,把信抢到自己手里,自愿为外公读信,却有意省略了后面介绍江涛的内容。
小光当场戳穿,告诉外公,后面还有,姐姐没有读完。
小梅却把信扣在自己手中,不肯继续读下去。小梅妈及时为小梅打了个圆场,这事才算作罢。
现在,邹杰回人民公社上班去了,小梅家只剩下自己家人和邹杰的孩子鹏鹏。
小梅心绪烦乱,心里惦记着牤子,可是,叶坤老师和小梅妈却私下里议论起了江涛。
小梅的二舅高峰既然直接把徒弟的照片寄来,说明他对江涛的认可程度绝非一般。
高峰是一名军官,做事一定很谨慎,既然想把江涛介绍给小梅认识,说明他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而且彼此有过交流,说不定江涛对小梅感兴趣。
从照片上看江涛的外表,小伙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而且是军人出身,又是少而又少的汽车司机,家住西安县城,家教好、知识渊博是什么意思?说明他大概率出身在革命家庭或者书香门第。
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
小梅尽管在农村学校教学,但她如今已经从民办教师转为正式老师了,西安县城距离小梅的学校四十多里路,不算远,如果两人彼此中意,这点距离根本不是障碍。
娘亲舅大,高峰一定是觉得小梅和江涛般配,才会有这个想法,他肯定会对外甥女小梅负责。
叶坤老师和小梅妈对江涛十分满意,问小梅的态度,小梅不说话,泪流满面,无法作答,她一时还难舍牤子。
叶坤和小梅妈没有劝说小梅,这件事暂时搁置,但是,已经无形中在小梅的心里荡起了涟漪。
小梅仿佛预感到曾经梦想过的生命中的白马王子出现了,然而,这也意味着她要移情别恋,对牤子哥不是背叛也会放弃。
且说,幸福屯的两辆大马车载着二十名社员,正月初六傍晚又回到了西安煤矿的矸石山工地。
工地上不仅宿营的临时窝棚里外收拾得整洁干净,而且还多出一堆筛选好的煤来,足有四五十吨。
大伙见到牤子的时候都吃了一惊,不仔细瞧,不听他说话,未必认得出来。
此时的牤子与在小煤窑背煤时的样子差不多,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是白的。
大伙见一堆煤和牤子这样,知道他春节这些天一直独自一人在筛煤。
李刚既心疼又不解,上前道:“牤子哥,你干嘛要这样,大伙回家过年,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苦也就算了,怎么还挨累筛出这么多煤,你让我们心里能好受吗?”
“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干点活得劲儿,”牤子问道,“大伙年过得挺好吧?”
“好,都挺好,”赵一民道,“这几天屯子里发生点事儿,二赖子和金妮结婚了,金焕文去世了,二赖子亲娘于美人到咱们屯演出,与二赖子见面了,于美人还有一个闺女名叫白鸽,长得很漂亮,二人转唱得好。”
“金焕文去世了?二赖子娶金妮了?都是啥时候的事?”
牤子没有想到,大伙七嘴八舌向他讲述了前后经过,牤子沉默,内心翻腾,五味杂陈,既有欣慰又有无以言表的伤感。
大伙回到宿营的窝棚里,准备做饭,这时有人发现牤子吃剩下的几个窝头和盐水白菜汤。
“牤子,大过年的你就吃这个?”有人难过地问道。
牤子不以为然道:“这不挺好吗,平时在家还未必顿顿吃得上呢。”
“好吃的都给我们吃了,再怎么着,过年了,咱们有米面油,你也该吃点好的。”赵益民于心不忍。
牤子何尝不想吃好的,可是生产队为大伙准备的米面油有限,要节约再节约。
这些天,他除了三十晚上吃一顿煮挂面,然后每顿饭不是糊涂粥就是窝窝头,时而做个白菜或萝卜汤,多数都是糊涂粥、窝头就着白菜帮子或大萝卜蘸酱,就这样饥不饥饱不饱的挺了过来。
社员们回来了,正月初七一早,又开始了筛选矸石山的夹矸煤,因为正月的天气没有腊月寒冷,天黑的时问晚了一些,一天下来能多筛出五吨煤来,按这个进度,赶在二月二龙抬头节前有望完成全部筛选。
且说牤子,不用在矸石山留守,有了自由时间,他着急去种畜场孟婆家看望父亲和小百家。
没出正月都是年,去孟婆家,他现在除了剩下的四包挂面,没有什么拜年的礼物,就想着到东辽河岸边的柳毛甸子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到猎物。
正月初七一早,大伙去矸石山劳动,他一个人带着四包挂面,骑马挎枪直奔东辽河。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此时的东辽河和河畔白被白雪覆盖,依然茫茫一片。
牤子拴好马,手持猎枪开始向上游搜寻猎物。
今天牤子的运气真好,仿佛上天眷顾,就在前面的不远处,居然发现了两只傻狍子的身影。
柳毛甸子里有野鸡和沙半鸡活动,牤子暂时没有惊扰它们,而是目标锁定傻狍子。
牤子慢慢向傻狍子靠近,傻狍子并没有感到噩梦来临。在距离傻狍子二十几米的地方,牤子在柳丛中举枪瞄准,慢慢移动脚步,寻一处最佳位置。
“砰!砰!”
连续两枪,个头最大那只傻狍子被打中,踉跄着没跑出去几步远,就倒在了雪地上。另外一只狍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牤子没有再去追赶。
猎物到手,足有六十斤重。
接下来,牤子重新换上子弹,搜寻其他猎物。到傍晚,又打到四只野鸡和两只沙半鸡。
见好就收,牤子带着猎物,迎着红红火火的夕阳,骑马向着东辽河岸的种畜场走去。
到了种畜场,场部没有秧歌戏,一片祥和。
这里与幸福屯不同,周围没有村屯,距离市区较远,相当于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春节期间,这里的热闹仅限于种畜场内职工和家属的自娱自乐。除了个别走亲访友的前来,再很少有外人光顾。
人民公社各生产大队的的秧歌队不来这里,因为这里不属于人民公社,二人转草台班子和杂耍,一般也不到这里演出,因为周围只此一个屯落,路途远,交通不便,来此演出得不偿失。
虽然这样,场部的节日气氛还是有的,牤子一进场部就闻到了油炸食物的香味,各家各户张灯结彩,也有不少孩童穿着漂亮的衣服聚在一起玩耍,放着炮仗,挽着冰爬,打着冰嘎,踢着毽子……
这里比起矸石山工地温馨多了,牤子有一种亲切感。
见牤子骑马走过来,马上拖着猎物,孩童们好奇,跟在后头追逐着。
牤子没有直接去孟婆家,而是先到场长王宝库家拜年。
王宝库夫妇很热情,准备酒菜要款待牤子,牤子急于要去孟婆家看望父亲和弟弟,留下两只野鸡和三只沙半鸡,便匆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