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兰姻站在高挑气派的大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新装的牌匾,只见上头写着“兰府”二字,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堂前檐上四角高高翘起,挂着一幅陛下亲笔御赐对联——铁骑杀破九千重,少年英骨兰长留。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充满了皇家的威仪和赏识。
兰姻的目光在“兰长留”三个字上停滞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
那年她随口脱出的名字,如今却成了阿蛮显赫身份的象征。
兰姻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两人,一个是谢昭,另外一个是谢韵庭,两人皆是受邀赴宴,穿得矜贵庄重。
谢昭一袭湖蓝色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公子的风雅;谢韵庭则梳妆清淡,温婉娴淑地静静站在他身侧。
兰姻偷摸观察着两人,心想:要是谢昭不作妖,他和谢韵庭倒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韵庭是谢家旁支的远房亲戚,两人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当年谢昭父亲被害,谢韵庭的父亲还曾接济过谢昭,有恩于他。
按照命簿上的路线来看,谢昭和谢韵庭本该在阿蛮凯旋之前就结亲了,不过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谢昭迟迟未娶谢韵庭。
而谢韵庭过完今年岁末就整整二十岁了,这个年龄段的凡人女子若是还未婚嫁,难免会被人闲言碎语。
可谢韵庭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偏偏一门心思钟情于谢昭,且非他不嫁。
三年前,谢韵庭甚至瞒着远在柳州的家人,一个人偷偷跑来国都找谢昭......
兰姻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她赶紧把自己敲醒,暗骂自己是女菩萨当得太习惯,竟然开始操心别人的感情来了。
此时此刻,谢昭站在兰府门前,眼里亢露出轻蔑之色,“这世道真是变了,奴隶都能翻身做将军了。”
兰姻心里打鼓,她看不出谢昭的心思,不由得低声提醒道:“兰将军好意邀请您来吃席,不是叫您来砸场子的。”
谢昭转头睨了兰姻一眼,讽刺道:“你倒是为他着想,可他平步青云之后,恐怕早就忘了你这个阿姐。”
兰姻一时语塞,不再说话。
谢韵庭暗自踌躇,朝着谢昭劝道:“不知兰将军是否对当年的事情还心存芥蒂,恐怕今日会是一场鸿门宴。昭哥哥,我们要不还是罢宴回府吧?”
兰姻在一旁听着,暗自点头——如今阿蛮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不能再让谢昭去祸害他。
谢昭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兰姻,不让她如愿道:“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了,不去看看岂不是可惜了。”
说罢,他转身向着府内走去。
兰姻和谢韵庭对视一眼,只好紧随其后。
仲春时节,兰府后花园内摆开琼筵,各色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院中百花盛开,一池春水周围摆满了雅座。
宴席上,宾客们纷纷向站在高位的男子敬酒祝贺,场面热闹非凡。
谢昭刚刚落座,就发现高位者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他一眼认出,那长袍是他的所有物。
谢昭眸光一沉,面色愠怒,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他幽幽地将兰姻召到身边,质问道:“我的衣服怎么会穿在他的身上?这事儿准是你干的吧。”
兰姻心虚低头,不要脸道:“小人发誓不是小人干的——要是小人干的,就让小人今日踏不出兰府的门槛。”
谢昭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呵,我看你倒是费尽心思地想留在兰府呢!”
兰姻干笑两声,“怎么会?小人对谢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谢昭对她的态度仍是不满,他猛地扣住兰姻的肩头,将她拉近自己,伏在她耳边低声警告,“你给我听好了,我最恨有人碰我的东西。如果再有下一次,别怪我让你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活路。”
她显然没料到谢昭会如此生气,赶紧认错道:“谢大人,就算您给小人十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有下次了。”
说话之间,兰姻感觉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只听阿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昭,三年春去秋来,你还认得我吗?”
说话间,阿蛮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气场,仿佛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兰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不敢说话。
谢昭坐在席间,目光幽幽地投向阿蛮,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自然认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都还是那副旧态。”
阿蛮面色不改,居高临下地盯着谢昭,说道:“三年前匆匆一别,未及报答你的恩情。如今重逢,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在谢府‘暂住’的日子。””
“哦?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阿蛮拿出一坛酒,说道:“我知道你素来爱喝酒,这是我珍藏的汾清酒,特地为你准备的。”
周围的宾客听见此话,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纷纷搭话——
“原来兰将军和谢大人从前就认识?难怪兰将军在陛下面前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了谢府对门这套宅子!”
“想必两人情谊深厚,是莫逆之交啊!”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阿蛮不动声色地倒满一杯酒盏递到谢昭面前,说道:“我敬你一杯,祝你今后不用喝酒也可以睡个好觉。”
谢昭看着眼前的酒盏,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兰姻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下一秒,谢昭伸出手臂将兰姻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作亲昵地笑道:“兰姻,你来喂我。”
“!”兰姻被谢昭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从他怀中挣脱。
然而谢昭摁着她的手腕,在她耳际恶劣地强调道:“我叫你喂我。”
兰姻心头一颤,谢昭在阿蛮面前故意这么做,定是为了捉弄她,可要是她不顺从谢昭,场面必定会变得更加难堪。
想到这里,她只好镇定地点了点头,咬牙说道:“好。”
话罢,兰姻身子跪直,伸出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阿蛮手中的酒盏。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注意阿蛮的脸色,一边心不在焉地把酒盏戳到了谢昭的嘴边。
谢昭看着兰姻的举动,歪过头轻轻嘬了一口酒。
正当兰姻以为这场闹剧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她的下颚却突然被谢昭一把扣住。
恍惚之间,他竟然朝着她的嘴唇咬了下去。
兰姻双手抵着谢昭的胸口试图挣扎,谢昭却抬起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变本加厉地摁着她的腰肢使劲一掐。
兰姻吃痛地微张檀口,浓烈的酒液在缠绕的舌间摩挲,缓缓顺着喉间咽了下去。
谢昭见状,方才满意地松开了兰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的酒液,“美酒自然要和美人共享。”
兰姻心神未定地喘着气,正要发作,抬头却见阿蛮的脸色骤变。
他那阴鸷狠戾的目光狠狠轮转在兰姻和谢昭之间,像是要将他们当场宰了。
“我......”兰姻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太合适,最终没有开口。
而宾客们早就听闻过谢昭放荡不羁的做派,如今亲眼所见,竟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们纷纷挤上前来看热闹,将诡异的气氛哄抬到了制高点。
这一幕被谢韵庭尽收眼底,难以名状的醋意瞬间在心底疯狂滋生。
谢韵庭一直觉得谢昭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孟浪,先前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只觉得是逢场作戏。
可是不知为何,刚才她竟然在谢昭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认真。
谢韵庭满心怄气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开宴席,然而拥聚过来的宾客们却忽然将她推挤到了池子边上。
紧接着她一脚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池子里倒去。
只听“噗通”一声,尖叫声肆起,“有人落水啦!快来救人!”
谢韵庭不会游水,只能凭着本能拼命扑腾,试图将头浮出水面,“救!救.....救我......”
周围的尖叫声和呼救声此起彼伏,宾客们却纷纷四散开来,有的是不愿沾惹是非,还有的是不愿下水弄脏自己。
兰姻顺着人群望去,第一时间看清了落水的人是谢韵庭,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人群,纵身跃入池中。
谢昭一怔,没来得及阻拦,但见兰姻已经径直游向了正在水中挣扎的谢韵庭。
另外一边,阿蛮脸色阴沉地望着跳入水中救人的兰姻,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池水又深又冷,瞬间将兰姻包裹住,她快速游向谢韵庭,勉强够到了谢韵庭的手腕,试图将谢韵庭用力往回拉。
然而谢韵庭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死地拖拽着兰姻。
兰姻因此呛了好几口水,废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谢韵庭拉出水面。
片刻后,兰姻先是将谢韵庭送上了岸,然而自己精疲力竭地攀着池边的岩石爬了上来。
兰姻浑身湿透,鞋子也掉进池子里不见了。
春日微透轻薄的衣物紧紧地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散乱的发髻垂落在她花了妆的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此时,谢韵庭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委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滑过白皙的脸颊,滴落在她精致的衣裳上,“呜呜......怎、怎么会这样......”
谢韵庭到底是名门闺秀,当众掉进池子里,闹出了这么大的糗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兰姻见状,刚想劝慰几句,却见一抹月白色的外袍掠过眼前,将谢韵庭娇小的身躯包裹在其中。
兰姻动作一滞,仰头看向来人,而来人的目光却片刻不离地注视着谢韵庭。
阿蛮身子半蹲,语调温柔而关切地问道:“谢姑娘没事吧?”
谢韵庭紧紧裹着身上的白袍,恨不得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我......没事......”她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内心的难堪而说不出口。
阿蛮随即凑近一步,不经意避开兰姻,然后用自己宽厚的肩臂为谢韵庭挡住了周围那些凑热闹又不怀好意的视线,“诸位都散一散吧。”
话罢,阿蛮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看客。
众人纷纷后退了一些,然后慢慢散开。
阿蛮凝着谢韵庭的眸子,悉心道:“谢姑娘,你这样容易着凉。若不嫌弃,请随我去客房换一套干净的衣裳吧。”
谢韵庭心里难过,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不设防地点了点头。
阿蛮见状,弯腰将谢韵庭横抱了起来,带着她走出了人群的包围圈。
缕缕青丝缠落在阿蛮的臂弯里,美人眼波娇婉,秋水盈盈。阿蛮举止从容而未越礼,一袭白衣干净清澈如同春日的暖阳。
池子边上,兰姻颓然呆坐在原地,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怔忡地望着阿蛮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失落感。
兰姻心中苦笑:这是阿蛮和谢韵庭的初次相遇,虽然这一天比命簿里所写的日子晚了三年,但是按照既定的命轨推演,阿蛮恐怕还是对谢韵庭一见钟情了吧?
少年凯旋,美人未嫁,一切都刚刚好。
与此同时,兰姻浑然不觉自己成了围观者指点的笑柄。
谢昭越过人群走过来,睨了兰姻一眼,嫌弃道:“脏兮兮的。”
兰姻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和沾满泥土的脚丫子,下意识将裸露在外的双足藏进了长裙之中。
“你现在倒是有羞耻心了?刚才跳下水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顾忌自己的颜面。”谢昭一边嘲讽,一边朝她的脚边丢下一件披风。
兰姻顿了顿,随即不屑地将披风丢到一边,一派正色地反驳道:“我明明救了人,怎么反倒要被人耻笑,我从不觉得自己救人是件丢人的事情。”
“没出息的东西,跟了我这么久,还是学不会如何做人。”谢昭眸色一暗,把兰姻拽了起来,命令道:“跟我回去。”
他并未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握紧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人群,那力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粗鲁,又足以让她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