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水谷距离浮图城有三十里的路程,阿蛮被困飞水谷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浮图城。
浮图城守军得知镇南将军已死,军心大乱。
城中守军以郭臻为首叛变,企图抢夺阿蛮手中的兵符,以此作为投诚之礼献给北燕军。
此时,天色渐暗,夜幕浩大。
兰姻骑在马上紧紧攥着缰绳,身子被颠得东摇西摆。
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骑马,再加上这副身体原本就虚弱无力,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顺子在前方举着火把引路,借着微弱摇曳的火光,隐隐可见黑黢黢的山脉从遥远的天际线缓缓铺展开来。
飞水谷两侧的峭壁高耸入云,刺骨的山风呼啸而过,如利刃穿透骨骼般的尖锐刺耳之音在狭谷间回响不绝。
兰姻的脸色越发沉重起来,漆黑空洞的目光穿梭在周围的士兵身上,没有一个人脸上展示出必胜的信念和决心。
这一仗,已成败局。
即便他们现在赶去谷中支援,也已经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不久前,他们在谷中逃出来的散兵口中得知,阿蛮中了北燕军的调虎离山之计,身边仅剩三百骑兵和步兵,被陷制于飞水谷中迷失了方向。
与此同时,郭臻已经开始率领叛军与北燕军一起包围飞水谷。
听着种种叫人揪心的消息,兰姻的内心愈发翻滚激荡。
她不能让阿蛮死,她一定要救下阿蛮,一定......
就在她出神之际,前方的顺子忽然惊呼道:“兰姑娘!前面走不过去了!”
马匹突然停了下来,兰姻朝着顺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闪过点点火光——
那火光绵延数里,不知道是叛军的伏兵还是北燕军的伏兵。
顺子急道:“敌军在此处围守,那就意味着兰将军应该也在附近!就是不知道兰将军的准确位置,俺们到底该怎么和他会合?”
天黑不易行军,更无法分辨敌我。
兰姻所带的这支队伍又都是些残兵,根本没办法和敌军正面冲突,更不要说打持久战。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从敌军的包围圈中救出阿蛮?
......
黑沉沉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山谷中一片死寂,杀机暗藏。
阿蛮行军在漆黑的深谷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而且大多都已经负伤累累,行军沿途偶尔可见零星的士兵疲惫地趴在马背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忧虑与迷茫。
阿蛮的肩膀也中了两箭,拔掉箭头之后简单包扎了一下,未及上药,此时伤处还在流着血。
可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战败后的颓靡,仿佛早就知道这场仗必败无疑,向死而归。
他故意带兵深入飞水谷,就是为了引开敌军,能够拖延时间,让顺子赶回营地带兰姻离开。
只要熬过今夜,兰姻就可以抵达安全的地方。
只要撑过今夜,他就能用自己的命换兰姻平安无虞。
可是,他没有机会与他的阿姐好好告别了。
这是他拔营的第十七日,他快守不住了,他好想再见兰姻一面,好想将心里的话都告诉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前些年,他在军中以身养蛊,每每想念兰姻的时候,蛊虫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军医建议他用蛊血制毒,以毒攻毒。虽是个很险的法子,但若是成功了,就可以大大增加活命的机会。
后来,法子真的成功了,他克服了蛊虫反噬之痛。
军医说这叫苦尽甘来,可是当他回到国都之后,才知道所谓的苦尽甘来,都是谎言,明明是毒入肺腑,生不如死。
他的阿姐变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阿姐曾说过,他们都是亲缘断绝之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可是为什么,当他凯旋之时,阿姐却不再愿意依靠他。
阿姐还说过,世间灯火总有一盏会为他停留。可是为什么,阿姐却亲手熄灭了他心中的那盏灯。
阿姐还说过,如果心中无爱,每行一步都将是苦果。可是为什么,他心中有了爱,却变得更苦了。
像他这样的人,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一生杀戮,一生无情,恐怕永远也得不到阿姐的爱。
他时常想,要是他死在六年前的雨夜就好了,要是他死在了谢府门口,阿姐是否会记他一辈子?
可惜,他盼了阿姐六年,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停留在六年前。
......
忽然,士兵队伍中传来一阵躁动声,阿蛮身下的战马也不安地抬着蹄子,原地踌躇不肯向前。
阿蛮瞬间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眼一看,目光骤变,只见上方的山谷中隐约有星星点点的萤光闪烁生辉。
漫漫长夜之中,那些流萤犹如轻盈跳动的神灵,在幽深而寂静的黑暗中搭起了一座仙桥,周围的枯木植被似乎也被复活了一般,在萤光的照亮下摇曳生姿。
“兰将军?!”身后的士兵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朝着阿蛮汇聚过来。
阿蛮呼吸一滞,遥遥望着那座仙桥的方向,“传令下去......全军往萤火的方向走!”
......
漆黑的山谷中,兰姻无法确定阿蛮身处何地,只能用萤虫的光来给阿蛮指明方向。
“兰姑娘,抓这些萤虫有用吗?兰将军真的会循着萤光过来跟俺们汇合吗?”顺子朝着兰姻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个用绢纱扎成的布袋子,里面关着四五只飞旋的流萤。
那绢纱是用兰姻身上的衣物裁剪下来的,她让顺子率军将这些绢纱扎成的流萤袋子挂在了树杈上,为的就是让阿蛮找到他们。
“顺子,我们再等一等。”兰姻坐在马背上如坐针毡,她不知道阿蛮会不会看到这些流萤,但是只要他看到了,就一定会往这边过来。
就在兰姻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树林里忽然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
兰姻欣然望向前方的草丛,“阿蛮?”
只听一道“嗖”地破空声传来,站在她身边的顺子应声倒地。
“兰、兰姑娘......”顺子被一支箭矢贯穿了心脏,一身破损的战甲瞬间被染成了刺眼的血色。
兰姻未及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扶起了顺子的残躯,双手用力地摁压在伤口处为他止血,“顺子!”
转瞬间,风卷残云般的箭雨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在夜空中划过无数道摄人心魄的痕迹,周围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兰姻错了!大错特错!她怎么会异想天开用这么蠢的办法!
这些流萤不光能让阿蛮看到,还能让敌军看到。
这么做,暴露了行踪,无异于自杀。
......
兰姻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俺今天......原来可以不怕死......”顺子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嗓音沙哑地说道:“兰姑娘......一定......找到兰将军......跟他说......”
顺子顿了顿,终是没能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他的衣兜里还装着一块半热的麦饼,他想着要是能再见到兰将军,一定要把这块亲手做的麦饼送到兰将军的手上。
他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兰将军......
“顺子,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就能找到阿蛮了!顺子!”兰姻抓着顺子的手,痛苦地呐喊着,“顺子,不要死!”
可是顺子已经断了气,他的瞳孔瞪得很大,他在咽气之前都未能合上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
顺子打小就生活在边关,边关的难民尤其多,熬过了干旱又是雪灾,熬过了雪灾就是沙暴。
这里的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一个死字。
顺子也不例外,他讨厌边关、讨厌战场、讨厌打仗。因为胆小怕死,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敢做一个火头军,不敢往前线冲。
可是他不讨厌镇南将军,不讨厌兰将军,也不讨厌军中那些陪他在生与死的界线上走过数十载的将士们。
那些蒙尘的记忆仿佛一股劲地涌进了顺子的脑海里,他想起每回点兵拔营时,那群将士们的呼喊声——
“老子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要是能用一条命换来太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可以有颜面去见那些死去的战友了!”
“以一敌十,我绝不后悔!”
“将军!家小皆已不在人世,我心无旁骛,誓死保我南越边境!”
“将军,出兵吧!请信任我们!”
......
今天,顺子终于也像他们一样勇敢了一回,他不怕死了,他不怕死了!
当年,烽烟滚滚里的婴儿啼哭仿佛就在耳边回响,顺子最终听着那个声音,长眠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荒芜之地。
巨大的无力感袭上了兰姻的心头,痛苦与绝望如同漩涡一般将她紧紧揪住不得动弹。
下一秒,兰姻只觉得脖子上忽然一凉,耳边传来一道冰冷的威胁声,“别动!”
兰姻被一把锃亮的长刀抵住了脖子,只听身后那人又补了一句话:“怎么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