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青如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险些怀疑自己听岔了,她眼睛一转,目光落在一个后生抱着的被褥身上,“那是陈春柳?”
那里面传来女孩沉闷的咳嗽声和微弱的呻吟,庄青如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三两步走上前,直接掀开被褥,露出里面昏迷不醒的少女。
“你们想害死她吗?”庄青如怒了,她一把抱过陈春柳,快步走进了屋子将她放在床榻上,她先是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掏出她的手腕把起了脉。
脉象混乱,心跳微弱,离死也只差一口气了。
众人没想到庄青如的动作会那么干脆,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那位请回来的大夫,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木然地看向族长。
陆槐也看见了那个包裹严实的“被褥”,但他更在意的是族长的态度。
请“师婆”?虽说也有不少地方有巫祝神女的存在,但陈春柳不过是个父母双亡、且病重的小娘子,因为一个小娘子便要惊动师婆,怎么想都有些不寻常。
族长见庄青如二话不说直接进屋救人,这个时候倒没想着拦人了,而是冲陆槐道:“这位郎君,你们是何人?为何要管我陈家村的事儿?你们是奉了江县丞的命令?”
陆槐眉眼一挑,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淡淡道:“非也,我们不过是陈兄的朋友,听说他家孩子病重,所以过来瞧一瞧,族长莫要担心,庄大夫虽然是女子,但医术高明,如今受江县丞的邀请,与太医署一道在比阳县义诊。”
族长在听到江县丞的时候,脸色已经变了,在听到太医署的时候,眼里爆发出精光。
“老朽也听说太医署义诊之事,想不到庄大夫竟然有这等本事。”老族长道:“不过,这是我陈家村的事,陈春柳也是我陈家的遗孤,郎君是否管的太宽了?”
太不正常了,陆槐想,寻常百姓对官家又敬又怕,正常来说,在他报出江立鹤的名讳的时候,他应该不会这般强势才对。
是什么让一族之长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与官家作对?
“此言差矣。”陆槐低低咳嗽两声,笑道:“她是陈家遗孤没错,但也是本朝子民,陛下忧心百姓,才会下敕令每年举行义诊,为得便是让天下百姓有医可看,有病能治,族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老族长不过是多活了一把岁数,见识略多了些,对上陆槐根本不够看的,一个大帽子扣下来,他竟不知如何反驳。
正在这个时候,屋里传来响动,庄青如一身冷汗走了出来。
“她暂时没事了。”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神色冷然道:“有病就去看大夫,光靠老天爷开恩是照顾不来的。”
说罢,她也不管旁人怎么想,对周氏道:“她的情况还未稳定,今晚怕是要折腾,我想在这里住一晚上,不知可否安排?”
救人不能只救一半,方才陈春柳的情况实在危险,她堪堪用针灸才吊住了她的性命,但今晚定会再次发作,她得盯着。
如果明日好转,她一早赶回去也来得及。
“可以可以,我这就去安排!”周氏擦了擦眼泪,连忙着手去打点,家里虽然不大,但是腾两张床出来还是可以的,而且她可以将孩子们送到邻居家睡一晚。
“族长!”一个老者凑近老族长,眼里写满担忧和愤慨。
“先这样罢。”老族长抬手制止了他的话,他眼神复杂地看向陆槐,咳了咳道:“她若能医好春柳,那是她命不该绝,咱们先回去。”
“是。”那老者招呼一声,搀扶着老族长慢慢离去。
其他的人见没有热闹看,也纷纷家去。
只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看看这里,再看看那边,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
……
晚上的时候,陈子期回来了。
“游兄让我给你们带个话,说你们可以好好歇息两天,那边有他在。”陈子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明日会下大雪,义诊要停一日,江县丞一堆公务忙不过来,把游兄给捎走了。”
庄青如心想,江立鹤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知晓陆槐请不动,便将游璟给薅走了。
游璟本身才学便好,处理公务简直小菜一碟,而且有临欢给他作保,就是日后整出点幺蛾子来,有人算账也不怕,而游璟因为江立鹤帮他找人一事,定然也想回报一二。
好算计!不愧是只当了一年县丞便掌握了比阳县大权的探花郎!
不过这样一来,庄青如便可以安心在这里照看陈春柳了。
夜里的大雪果然如约而至,庄青如和陆槐都没要房间,直接在陈春柳和陈雅的房间里搭了个床,准备彻夜奋战。
陈雅则被周氏带去了旁的屋子休息,小姑娘一脸不情愿,恨不得和庄青如一起熬。
这样的准备是有好处的,夜半之时,陈春柳的病情果然恶化了起来,多日的高烧和折腾,她已经没有了叫喊的力气,呻吟声像幼猫儿一样脆弱可怜。
庄青如只能再次给她降温,勉强保住她的一条小命。
陈家人同样没睡,一直跟着忙前忙后,送来热水和炭火。
“时辰不早了,约莫也没什么大事,这里我看着,你休息一会儿罢?”陆槐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低低的咳嗽声伴随着他的话传入庄青如的耳畔。
庄青如掖被子的动作慢了一拍,她从床榻上站起身,来到陆槐的面前,道:“你把手腕给我,你的咳嗽声变了。”
“我没事。”话虽然这么说,但陆槐还是乖乖地送上了自己的手胳膊,“现在已经比往年好多了。”
庄青如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心跳弱而稳,脉象平而促,但他脉象向来变化繁杂,倒也也不算大事。
“我给你的药丸你随身带着了吗?”庄青如放开他的手,问道。
陆槐从他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晃了晃,笑道:“带着呢。”
庄青如松了一口气,之前她特意做了点救命药丸给他带着,就怕他来个意外,老实说,要不是因为天实在晚了,她真想把陆槐给送回去。
“记住,只要不舒服就吃一粒。”她交代道:“当然,也不是想吃就吃,得真不舒服。”
那些药丸做起来不容易,只能用来救急。
“遵命!庄大夫!”陆槐打趣了一声,看她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地道:“其实我真没那么脆弱,你不必操心。”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但只要一想到她时刻担心自己、怕自己伤到了,他的心里便会生出一股不自在,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易碎的瓷器。
是个……累赘!
“我当然担心。”庄青如看着他,认真道:“你可是我的病人,照顾好你是我的责任,再说了你脆不脆弱是你的事,我爱不爱操心是我的事。”
大抵每一个大夫看见自己的病人糟践自己的身子都会操心,庄青如想,尤其是陆槐还帮了自己那么多。
陆槐愣住了,咳嗽了几声后,温柔地看着她,“那便好。”
只要不是嫌弃自己,都好。
庄青如被他看的老不自在,摆手道:“不早了,我先眯一会儿,你要看就看着罢。”
其实她感觉最近的陆槐有点奇怪,看似与往常一样,但却更喜欢粘着自己,久而久之,让庄青如有了一种他喜欢自己的错觉。
可是如果他喜欢自己,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甚至有时候,他还在疏远自己。
这一夜,灯火未灭的人不知陈子期一家,族长家中的烛火也亮了一夜。
……
陈家村兴许真的不欢迎他们,这是庄青如在这里呆了一天观察到的结果。
本来打算第二天便回去的庄青如,因为陈春柳的病情没有好转,加上大雪封路,只能再次拖延下去。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日之事还是对陈子期有影响的。
比如说,村子里的人对他们躲躲闪闪,比如说再也没有人来家里找陈子期请教功课,甚至连陈父陈母都只能在灶房搭张床囫囵一晚。
“你不用在意,我本来是想让耶娘住我们屋子的,但是他们不肯,说灶房暖和。”陈子期对陆槐道:“村里人读书不多,愚昧了些,这怪不得你们。”
陆槐看着外面洁白的雪花,笑道:“怎么会?这只能说朝廷的教化还没做好。”
说罢,他咳嗽了几声,捂着帕子轻声道歉,“失礼了。”
陈子期蹙眉,“陆兄…… 你的身子……”
“我本就有旧疾,不过是发作罢了,不碍事。”陆槐解释。
他本以为今年的冬天会好过些,却不想还是躲不过躺在床上的命运,他已经能想象到陆管事知晓后,押着他去休息的场景了。
陈子期显然不放心,可是想到庄青如的身份,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心想晚些时候让妻子再准备点炭火,或者等天气稍微好点便送他们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细碎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了过来,“子期先生,你在吗?”
陈子期和陆槐抬眼一看,发现是老族长的孙子陈三郎站在门外,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们。
“三郎,你怎么来了?快进来!”陈子期招呼道。
“不必了。”陈三郎连忙摆手,磕磕巴巴道:“是祖父让我过来问问春柳怎么样了?要是还没好转便送去祠堂,师婆还在那里。”
陈子期听罢,只当他因为昨日的事不好意思进来,便道:“她还好,叫族长费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三郎低下头,又道:“祖父还说,那天是他冲动了,请贵客莫要计较,他明日在家中设宴,给贵客赔罪。”
陈子期看向陆槐,陆槐拿帕子捂住嘴道:“咳咳咳!多谢族长好意,不过我们明日便会离开,就不打搅了。”
陈三郎抬头看了一眼陆槐,又迅速低下头,“好罢,那,先生,我先走了。”
说完,他冲陈子期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他是谁?”庄青如端了一碗药过来,正好看见陈三郎离开的身影。
陈子期将他来的目的解释了一下,庄青如“哦”了一声。
心想,这个族长倒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