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要好好地,等我…等我忙完最近的事,就把你接回去啊,你一定要好好地……”
1999年,元宵刚过,春寒料峭。
年仅四岁的徐图迎着寒风,哆哆嗦嗦地陪同父亲徐建军来到光大街养老院看望住在这里的奶奶。
这一年,对徐家人来说,可谓祸不单行,先是一场下岗潮的突袭,让徐建军丢了水厂的铁饭碗,连同妻子的家属合同工也跟着没了,还没找到新的工作,母亲又患上老年痴呆症,年初还摔了一跤,已然不能生活自理,需要有人伺候在侧。
然而,徐家虽有四个孩子,可大家都在水厂工作,眼下这波下岗潮搞得人心惶惶,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还顾得上照顾病倒的老母亲。
不得已,只好把她送来这家条件简陋的养老院。
看着双眼无神侧躺在单人床上的母亲,徐建军几度哽咽,但又无可奈何,不尽快找到工作,怕是连养老院的钱都付不出来。
他只能紧握着母亲的手,反复承诺。
此时的徐图,对于眼前的一切还很懵懂,只是觉得这里死气沉沉地,让她很不舒服。
这是一间两百来平的大房间,有点像教室改造到的,四面环窗,三四米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吊扇和大路灯,但光线很暗,可能是窗帘几乎都拉上了,也没开几盏灯。
而原本摆放课桌凳子的地方则改成了单人床,几十张单人床整齐排列在屋里,上面躺满了老人。
他们大多像徐图的奶奶一样,都是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就那么仰躺或侧躺着,双眼浑浊,毫无生气,宛如案板上的鱼。
一条条摆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菜刀缓缓落下。
徐图眨了眨眼,感觉里面有些涩。
过了许久,徐建军才依依不舍地带着她告别了自己的母亲。
临走前,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忽然一把拉住了徐图的小手,蠕动着双唇说出了几个字,可徐图没听清。
三天后,老人家就去世了……
24年后,看到被家人强行送进光大老人公寓的李奶奶,徐图终于知道奶奶当年对她说的是什么了。
“我要回家!”
2024年,元宵将至,大地回春。
徐图揣着她刚拿到的初级养老护理员证,迈着从容的步伐再次来到了光大老年公寓。
相比去年这个时候的狼狈与无措,此刻的她泰然自若,又胸有成竹。
因为她不再是无证护工了,而是国家认证的养老护理员!
从事护工工作已有四五年之久的她,万万想不到,有天会被家属指着鼻子骂是“黑户”,只因她在护士转为护工后,没有考取过任何相关证件。
而对方以此为由,单方面解除了护理协议,还不顾家里老人的强烈抗拒,执意把对方送进了这家养老机构。
当时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位李奶奶无助又绝望地被送进这里,但对方最后的呐喊让她猛然想到了自己已故的奶奶。
过去已无法挽回,但将来还能改变。
为此,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参加养老护理员的学习培训,只为今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李奶奶的家人面前,将这个绿色的本子砸在他们脸上。
“妈,这还没到元宵节呢,怎么把大家伙都喊来了?”
“要过节也不能在这里过呀!挺那啥的……”
“咱妈这是又糊涂了,就跟上回一样,非得找什么护工来家里伺候,结果找了个没证的,价格还贵。”
就在徐图来到李奶奶所住的房间门外时,里面传来的谈话声骤然让她脚下一滞,拿证后的自信也随之减弱,敲门的手抬了又放。
李奶奶的家人,个个不是善茬,上回在李奶奶家时,十几张嘴冲她一起开炮,轰得她黑头土脸,紧咬住了后槽牙才没有当场落泪。
归根结底,这一大家子人都不想分摊太多钱来照顾李奶奶,而且把李奶奶往老人公寓一送,他们有没有去看望过老人,左邻右里也不会发现,不孝顺的帽子就扣不到他们头上。
一举两得,徐图就成了他们的拦路虎,让心不齐的众人变得同仇敌忾。
“呼……”
一想到前几次被他们指着鼻子轮番骂的场面,徐图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敲响了房门。
咚咚——
房门不多时便被打开了,正当徐图做好迎战准备之时,一抬眸,眼前没人。
她眨了眨眼,就听下方响起了一个糯糯的声音。
“是徐姐姐吗?”
“诶!是我。”
徐图垂眸一看,是李奶奶的小外孙多多。
对上这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儿,徐图的心顿时一松,然后小声问:“你外婆呢?”
多多往里面指了指,便见李奶奶坐在一张椅子上,紧绷着腰背黑着一张脸,被儿女们团团围住,仿佛正在挨训的学生,看得徐图又心疼又好笑。
心不在焉的李奶奶立马注意到了探头进来的徐图,忙冲她挤了挤眉眼,又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进来。
徐图会意,又退了出去。
多多也跟了出来,揉着耳朵冲她抱怨:“妈妈他们真吵!”
徐图笑而不语。
“徐姐姐是来接我外婆回家的吗?”多多望着她。
徐图莞尔颔首,并掏出那本证书,向他晃了晃。
他伸手接过,蹙着小眉头仔细翻看起来,“书…一…高……”
年仅六岁的他识得的字还不多,徐图便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教他念:“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五级,初级,养老护理员。”
多多挠着头问:“就是可以把外婆接回家了,对吧?”
徐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他:“你希望外婆在这里,还是在家里?”
“当然在家!”
多多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认真说道:“外婆在这里不开心,不开心就说明这里不好,回家才好。”
“嗯!那我们就带她回家吧。”
徐图展颜一笑,牵起他的手,拿好证书,推门而入。
此时,屋里的争论基本已结束,但却对今年在哪儿吃元宵饭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李奶奶见徐图和多多走进,随即双手交叉,底气十足地对子女们说:“当然还是像去年一样,在家吃。”
“在家…诶?小徐?你怎么来了?”
多多妈正要提出反对,怕把李奶奶一接回去她就闹着不走了,可一抬头,看见了徐图,当场讶然。
徐图将证书举到众人眼前,用闺蜜陈章妙心事先教她的话术,先发制人。
“各位李奶奶的亲属,这是我经过一年的时间考取的养老护理员资格证书,国家认证,你们有质疑可以去网上查询,鉴别真伪。”
众人面面相顾。
徐图又看向多多妈,铿锵有力地说:“刘阿姨,去年你说我是无证上岗,所以没资格照顾李奶奶,现在我有证了,可以把李奶奶接回去了吗?”
多多妈愣住了。
霎那间,她感觉徐图有些不一样了,去年那几次碰面,都是唯唯诺诺的表现,一着急还结巴,甚至红眼眶。
可现在的徐图,由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沉着。
她瞟了一眼徐图高举的绿本子,没有说话。
“妈住在这里不挺好吗?”
沉默片刻,多多妈的丈夫接了话。
“不好!外婆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多多跺了跺脚。
徐图顺势说道:“当着孩子的面,可不能食言哟!去年你们说好的,只要我能拿出护工的相关证件,就可以继续照顾李奶奶。”
李奶奶的大儿子没好气地看着她,不悦道:“我妈都在这里住了一年了,没病没痛,好好地,你干嘛大过年的时候跑来给我们找晦气?”
“没病没痛就是好吗?连多多那么小的孩子都看得出来李奶奶在这里不快乐。况且,你有认真看过李奶奶去年的体检报告吗?知道她现在的各项身体指标是个什么情况吗?”
徐图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并强撑着不眨眼。
“小孩子能懂什么快不快乐?垮着一张脸就叫不快乐呀?妈本来就是个苦瓜脸。”大儿媳哂笑。
“喂!”大儿子急忙让她闭嘴。
她翻了个白眼,又道:“钱都交给这边了,没钱再请护工了,我们家又不是开银行的。”
徐图立即指出:“3月1号才会续费,今天才23号。”
大儿媳瞬间哑然。
她抬起胳膊肘戳了戳自己的老公,又看向其他几个兄弟姊妹,“你们倒是说说话呀!”
徐图依旧按照陈章妙心给她支的招,连环输出:“不知道去年清明节上完坟,你们的老父亲有没有托梦给你们打听李奶奶的情况,要是知道她被你们强行送来这里,连家都不能回,元宵节也要在外面过,会不会气得掀棺材盖。”
“你怎么说话呢?”大儿媳变貌失色。
徐图不疾不徐地说:“做生意不都盼着祖上保佑,祖坟冒青烟吗?”
大儿媳彻底语塞了。
他们家就是做生意的,还迷信。
“好了好了,还是问问妈自己的想法吧。”
二女儿打圆场,而后看向了李奶奶。
李奶奶伸出手,她想去搀扶,但李奶奶却摇了摇头,向徐图招了招手。
等到徐图把她搀扶起来,她才缓缓开口:“咱们地方小,光大老人公寓确实算不错了,可还是人手紧缺,这里的一个护工要照顾八九个老人,忙得跟拉磨的驴似的,我都……”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在场的儿孙们,当余光瞥向搀扶自己的徐图时,她才一咬牙说道:“我都快两个星期没拉出一坨好屎了,不想给小陈添麻烦,只能自己憋着。”
众人一听,目目相觑。
徐图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接着又道:“这里的床啊柜子啊什么的,是比我家里的新,电视节目也更多,可我还是想待在自己的狗窝,死也只想死在那里。”
说完,她又拿过徐图手里的证书,铁心铁意地说:“你们给小徐出难题,人家也做到了,你们要是舍不得花这个钱,我就从我的棺材本里拿……”
“别!”
三儿子忙不迭失地打断,旋即问徐图:“你拿了这个证,会加钱吗?”
徐图对众人说:“国家有补贴,不会加你们的钱。”
三儿子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大儿子,“大哥,你是家里的老大,你怎么看?”
大儿子两手一摊,“我能怎么看?我都听妈的!”
“我也听妈的。”多多妈随即附和。
其余人陆续响应。
“让你见笑了吧?生了七个孩子,还没人家长出来的葫芦听话。”
办完退房手续后,李奶奶的儿女们便一哄而散了,就连恋恋不舍的多多也被其母直接抱走,只剩下徐图拿着李奶奶的行李,搀扶着她慢慢往家返。
听到李奶奶的自嘲,徐图笑问:“您说的是七个葫芦娃吧?”
“对对!”
李奶奶忙点头,“老幺以前就最爱看这个动画片,我也跟着她看,每次那七个葫芦娃的爷爷被妖怪捉走了,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去救回,而我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还没遇到妖怪呢,他们就急着把我送出去了,真要来了妖怪,估计直接推我出去让妖怪吃了。”
徐图微微蹙眉,思索一番后,换了个说法:“也许我就是他们眼中的妖怪,他们不想您落到我的手里,才会把您送去老年公寓。”
“噗哈哈哈……”
李奶奶被她这话逗得仰头大笑,心情也随之好转。
“小徐呀,我要能有个你这样的乖女儿就好了。”
她拍了拍徐图的手,由衷感叹。
徐图却赧笑,“其实,我也不是我妈心中的乖女儿。”
“怎么会……”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突然,徐图的手机响了,她连忙接起:“你好,找哪位?”
“请问是徐图女士吗?”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听起来年纪不大,音色还不错,比较有磁性,但又不至于过分浑厚。
不会是推销贷款的吧?
“是的。您是?”
“我是林墨言的儿子,我想请问,你为什么单方面解除了我父亲的护理委托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