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在位时候,本就有意培养太子在大臣心中的地位,故新皇继位,前朝并未引起太大的风浪。
倒是后宫,因武帝驾崩不到一年,许多太妃太嫔本就还未安置妥当,文帝相继驾崩,又留下后宫众多女子,新皇紧接着又带着妃嫔入住,女人堆里,便悄无声息热闹了起来。
苏景宁身在其中,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仅仅是作为武帝少有还留在宫中的嫔妃,辈分本就高,更是因她伺候伺候太皇太后有功,饶是新皇每日前来寿康宫请安,也对苏景宁格外恭敬。
但恭敬背后,带给她的却是更多的担忧。
惹得每日照镜子的时日也久了些:“想来我圣上虽年岁相近,但确实祖母辈的人了,是不是也该承认自己老了?”
“您说什么呢,您也不过二十出头,正美呢!”
一旁宫女是当年进宫淑妃送到近处伺候的人,虽不知根知底,但这么多年风雨走来,彼此也多了几分真心。
“美给谁看?净胡说。”苏景宁嗔得多看了宫女两眼,又问,“前几日淑太妃生日,你替我烧纸了吗?”
宫女脸上瞬得收起了打笑神色:“主子您放心,奴婢都已经办妥了,淑太妃若是泉下有知您这般惦记她,定会开心的。”
“当年白大人与白姐姐一前一后走了,那时淑太妃便哭伤了身子,却也没想撑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撑到十七皇子立府,将她接出宫去。也不知那无尽的夜,都是怎么过来的。”
新皇登基后,许多太妃太嫔都被放出了宫中,苏景宁因太皇太后离不得她,便又失了一次离宫的机会。
宫女知晓,自己这位主子,平生最大的愿便是离开这高墙,听这话,以为是主子正自怜,突然心头一酸:“主子您放心,一旦太皇太后归天,圣上定会放您出宫的。”
“胡说,掌嘴。”苏景宁回过神来,嗅了嗅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药气,“太皇太后得上苍保佑,定会长命百岁。”
虽有担心隔墙有耳的谨慎,但这么多年,她被逼接受所谓「照拂」,慢慢也相处出了真情。
那可是比她亲祖母还要亲的人啊。
“可太医说太皇太后她……”宫女见苏景宁含住了泪,及时住了嘴。
“咱们尽心照顾便是,莫去想其他。”
苏景宁站起了身子,如往常般,又亲自去盯着太皇太后的药了。
只是可惜,前后不过半月光景,太皇太后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礼部早就准备好了事宜,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只是苏景宁平日里是寿康宫最忙的那个人,太皇太后这一走,她想忙也没了去处,莫名地就闲了下来。
所有人都让她歇着,她却怎么都要找些事情做。
于是便整宿整宿跪在太皇太后灵前,一刻不停烧着纸,盯着那不能灭的烛火,应付一拨拨前来吊唁的人进门,又假模假样地送她们拭泪离开。
“苏太嫔节哀。”
“……”
“苏太嫔您如此真情实意,太皇太后在天之灵见了也会难受的。”
“……”
“活着的时候,你已经尽孝了,问心无愧,如今也是时候过你自己生活了。”
众目睽睽, 不寄托哀思便罢了,还堂而皇之计划新生活,谁这么大的胆子!
苏景宁猛地抬头,却万万没想到夺眶而出的泪,比她还先认出来人。
“阿初,太皇太后她……”
“我知道。”江云初一把扶起苏景宁,“太皇太后出完殡我就来接你出宫,是让回家国公府在宅子后给你建庙?还是同那些太妃太嫔一样,去皇家尼姑庵?”
“不要。”苏景宁抽泣着不依,仿佛一个受委屈要大人撑腰的小孩,哪里还有往时端庄的长辈影子。
江云初恍然:“也是,想必你连国公府那方向都不愿再多看一眼,更别说回去。要是皇家尼姑庵觉得喧闹,我再给你建一座也并非不可。”
苏景宁依旧摇头。
“难道这皇宫你还住上瘾了?”
“阿初,余生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南山有个尼姑庵,我就隐姓埋名,去那里可好?”
苏景宁含泪盯着江云初,势有不应,绝不停下的意思。
“阿初,你我姐妹多年,你定知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被忘记,只有被所有人忘记,我才能自由。”
却只见江云初翻了个白眼。
与其说不耐烦,更不如说是她借机隐去了泪意。
“我一家子都记着你,想屁吃。”
“噗。”苏景宁难得笑出了声,“堂堂长公主殿下,这什么污秽之语。”
江云初嗔了她一眼,不说话。
“高处不胜寒,可见你依旧这般恣意,我也放心了许多。”苏景宁又道。
“不用羡慕,出了宫,任你胡作非为,我定罩你!”
看着豪言壮语的江云初,苏景宁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当年和亲王府消夏宴上初见。
恍恍惚惚,经历了这许多,两人都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好,等你罩我。”
苏景宁应了下来,袖子下攥紧了江云初的手。
江云初也反手将她握紧,迟迟没有松开。
————
出宫那日,江云初特意派了马车到宫门来接,但苏景宁还是执意要自己走走。
她一身素衣冲着日头,头高高地昂起,和煦温暖的日光洒在脸上,她难得发自内心的笑了。
“还好,没有那么轻率地放弃自己。”她冲眼前满眼青翠,正喃喃。
宫门角落,却一闪而过一丝熟悉。
不会的。
在那些年少悸动翻涌上头,就在快将她吞噬的瞬间, 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我就猜你没那么乖,我陪你走走吧?”江云初迎了上来,士兵也识相地跟在了远处,“方才看什么呢?”
总不能直说她看见了郑八少爷了?
如此江云初定会笑她,经历了这么多,怎地还惦记别人的丈夫。
是啊。
当年分明说好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守着爱意渡过此生,她在宫中,那么难都过来了,他却先投降娶了亲。
他和他的妻子幸福吗?
他们有小孩了吗?
眼瞧着思绪又快要脱缰,苏景宁赶紧看向江云初:“不急着去庙里,你先带我去瞧瞧白姐姐吧。”
虽明知苏景宁方才不是在思念白韫媖,却也没有拆穿,只道:“好,媖儿知晓了,定会开心的。”
“文帝还在的时候,我总做噩梦,梦见仅我一人还活着,孤身一人去看你与白姐姐。”苏景宁又道。
江云初压着泪意,反问:“你哭了?怎地以前不觉得你这么爱哭?”
“我没有!”
“你就有。”
打闹间,江云初定要瞧清苏景宁脸上的泪才罢休。
“哎哎哎,阿初,大街上让人看了笑话。”
“谁敢笑我?”
躲避的片刻,苏景宁却又看见了墙角,一路跟着她的身影。
这次她看清了。
果然是他。